陈撄宁回去的时候，在教室后门被张小简叫住了。
张小简伸长胳膊，递过来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给你。20遍是我对你态度不好，给你道歉的，30遍是吴恪让我替他帮你抄的，剩下的自己解决吧。”
“……”
“拿着吧，我模仿你字还挺像的。”
陈撄宁接过那沓纸，从里面数出几张来，剩下的放回张小简桌上。
“干嘛？”
“谢谢你的20遍，他的就算了。”
张小简有些炸毛，“什么意思？为什么啊？”
“字面意思。”
“喂！你总得让人死个明白吧？这算怎么回事啊？”
“我会跟他说。”
“你这……这这这，哎算了，你自己跟他说去吧！我才不操这份闲心……”
张小简气得把桌上那几张纸团巴团巴扔进了垃圾桶，心想老娘以后再也不会错这题了，该专政就专政，绝不手软。
张小简是个狠人，说不操心就坚决不操心，任吴恪怎么盘问，她就犟着不说。最后吴恪只好鼓起勇气直接找事主交涉。
他还在短信框里删删改改的时候，陈撄宁的短信却先到了。
“恢复以前的关系吧，题不讲了，散打不练了，保持距离，再来惹我，拳头说话。”
吴恪顿时感觉全身的伤口都崩开了。
为什么啊？？？你他妈又抽哪阵风？
删掉。
能告诉我原因吗？
删掉。
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以为那事是我干的？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有不在场证明了，我现在清白了。
发送。
“恭喜。但是，我真不喜欢你这个人。拜托离我远点。”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被人威胁了是不是？”
“我会怕威胁吗？”
“那因为什么呀？我真不明白！不是相处得好好的吗？你讨厌我的话，干嘛要记得我喜欢吃什么菜？干嘛要来医院看我？”
对方不再回复。
医院里，吴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脸上多了几块青紫。他恨不得一秒冲到陈撄宁面前，问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周小娟见他坐起来，忙说：“起来干什么？你好好躺着，不许乱动。”
他眼睛红红的，往外喷着火。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儿子，跟妈妈说说，出什么事了？”
他突然颓然躺倒在病床上，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没事……”
周小娟再怎么问，他也不再开口。
当天放学后，陈撄宁坐在教室里抄了一晚上书，一边抄一边走神儿，好几次把心里想的写到了纸上，以至于写废了好几张。一直写到胳膊发麻手抽筋儿，他发现自己还是没记住那段话，就跟水从石头上流过去一样，太阳一晒，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吴得水那张脸，在他脑海中由清晰而变模糊，由模糊而变清晰，如同一把撬棍，不停地翻捣着他心里的一道闸门，关于记忆的闸门。出于自我保护抹杀一些记忆，是人的本能。但是现在那些记忆像洪水一样冲击着防线，似乎在宣示下一秒就要决堤而出。
他几乎不得不承认自己见过那张脸了。
何时？何地？何事？他用拳头撞自己的头，想把记忆逼退回去。
别出来，求你们了，别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民主与专政的关系抄完，又是怎么在教学楼熄灯后摸黑回到宿舍的，他只顾跟那些执意要往外跑的噩梦做着斗争，恨不得把专司回忆的海马体从脑袋里揪出来。
他也不记得自己洗没洗澡，刷没刷牙，直到被手机的震动猝然惊醒，才发觉自己已经穿着校服在床上愣愣地躺到了凌晨一点。
是吴恪的电话。想都没想，他就给挂了。
但是一如吴恪往常的风格，非常执着，你挂了我再打，你再挂我还打。
他终于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对不起啊，吵你睡觉了。”
“干嘛？”
“我在你宿舍楼下。”
“……”
“你下来一下，行么？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我要睡觉了。”
“没事，你要是困，就先睡会儿，我在下面等着你，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再下来。”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下去的，你回去吧。”
“嗯，没事，不管你下不下来，我就在这等着。”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没你这么办事儿的，搁你碰上你自己这样的人，你也得疯。”
“呵，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不可能，想都别想，你今天要么给我下来，要么躲宿舍里别去上课。”
陈撄宁腾地坐起来，一把拎起地上的开水瓶，但最终克制住了自己，没把它从窗户扔出去。
吴恪趁周小娟睡熟，从医院里溜了出来，身上就裹了件薄外套，有些挡不住初春的夜风。他裹紧衣服，在宿舍楼门口瑟瑟缩缩地站着，右腿尚不能吃力，很快，左腿就麻了。宿管迷迷糊糊地发现一个小伙子站在宿舍楼门口，就拉开窗子探出头去，问他要不要进来。吴恪道了谢，说不用。
平州的夜空是绝没有星星的，连月亮上也蒙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浮云像扯乱了的棉花，东一脚西一脚，随着方向混乱的夜风来回流转。盯着那些聚起又散开的云雾，吴恪很快就出了神，当他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楼道里仍然漆黑静寂，没一点动静。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人不会下来了。
天一亮，他就得回去，否则周小娟看见他不在，非得急疯了不可。那天他趁周小娟出去买饭，拖着条瘸腿去找连俞，鼻青脸肿地回来后，周小娟一刻不停地哭了一下午，他一见周小娟哭，就觉得自己特混蛋，差不多就是陈撄宁骂的那种混蛋。所以他决定，以后不能再让周小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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