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赌场前，我对这里的认识，来自于高进叼着牙签和人搏生死手，或者托尼·史塔克端着红酒玩花旗骰。在其中工作后，我开始意识到，这只是一份很普通的服务业工作，和其他服务业工作一样有利有弊。
但这个观点说服不了我爸，我在赌场工作的六年，就是被他一直反对的六年。在他眼里，赌场是捞偏门的地方，是遍布妓女，高利贷，和黑社会的不法之地，随时会有人在里面掀桌子打架，或端枪进来抢劫。应该说，我曾经的想法，和他持续至今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正确的。
类似高进的赌王是有的。每年的世界扑克系列赛上，获得分站，乃至总站冠军的，都堪称个中高手。我在当扑克荷官时，曾有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进来玩牌，他一坐下，旁边就有玩家交头接耳，还有人主动介绍说他是去年某站的分站冠军。
喝红酒掷骰子的客人也是有的。周末和节假日会有很多西人来玩，女宾衣香鬟影，男宾西装革履，俨然把赌场当作了交际场。这些人喜爱轮盘赌和花旗骰，常边喝酒边玩闹。加上老虎机昼夜不分的霓虹亮彩，高台上火辣劲舞的美貌女郎，看起来就很有些电影里纸醉金迷的气氛了。
虽然德州扑克和花旗骰是两个堪称赌场Logo的游戏（王晶大概不会去拍赌王去玩二十一点，也没见过钢铁侠热衷百家乐），但赌场本身对它们并不是特别看重。因为这两个都是技巧***，对荷官的要求高。尤其是花旗骰，培训一个花旗骰荷官要三个月，培训完后还经常有其他赌场来挖角。这个赌场在九年前开了最后一个花旗骰培训班，当时出师的十二个人眼下只留了四个。所以后来他们吸取教训，再也没开过班，转而去挖其他赌场的墙角。另一个，是因为这两个游戏的收入少。比起桌游类游戏，扑克房里的抽成可算是蝇头小利，而就算是花旗骰，它的收入也远不能和百家乐相比。
至于我爸担心的违法活动，那也确实是有的。我们在进行入职培训时，也被提醒过，如果遇到抢劫，不管对方要钱还是要筹码，都先按照要求的去做。保护自己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以后再说。我在当了主管后，发现工作台下有一个小的白色按钮，也问过其他主管这个要怎么用，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有人抢劫，我们按了后监控会得到通知，再由监控来报警。但在实际操作中，我从没机会用过这个按钮，有几次我很想假装错手按一下试试，考虑到至少要拿次口头警告，最终还是克制了这个冲动。
总体而言，赌场在表面上还是一个普通的，守法纳税的，热心公益的优秀企业，在这里发生的各种边缘行为和灰色行为，也会发生得比较文明。文明的表现之一就是抢劫真的很少见，我只在做荷官时见过一次，抢的也不是赌场，而是赌客。那次甚至不用警察出马，两个保安飞快地跑过去把那人制服了。事后我听说那人是喝醉了，或者嗑嗨了。这是很可能的，毕竟，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也不会露着脸，挑一个有几百个摄像头的地方抢劫。
但在赌场里，妓女和高利贷确实随处可见，当然，还有让高层们最头痛的洗钱问题。
妓女
老舍在《骆驼祥子》写过，转运公司里会介绍各种“女学生”和“大家闺秀”型的妓女，亦舒小说里的妓女更是经常受过高等教育，至于电影里的应召女郎们，也多半是貌美多才，各擅风情……但很遗憾，这几种我都没有见过。我只见过“并非本职”的妓女，和“看起来是本职”的妓女。
百家乐的常客中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相普通，身量瘦小。她天天来打龙宝，有时我看着她觉得有点面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想一阵，就觉得大概是昨天上班时见过。有一次她输得到处找人借钱，再赌，再输……到了半夜，终于借无可借，只能怏怏地跟着其他赌客一起走了。
那天的主管是我同乡，又喜欢聊天，见那两个人走远了，就过来把筹码盘盖上，问我认不认识那女的。我说不认识。他说你来了那么久没去过中心市场吗？她是二楼美食广场里收餐盘的。我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心想怪不得一直觉得她面熟。
主管说，她已经赌了七八年了，一下班就来赌场玩。你想想，她每天做清洁才多少钱，输光了到处找人借，输到还不起，就当鸡，跟债主睡觉抵债，利害吧。
我忍了忍没忍住，问他，“那你怎么知道啊？”
他说，因为那些债主们有时会彼此交流“哪个人欠钱不还，下次千万不能借”的消息，捎带提到了那女的，他在旁边也捎带着听到了。
我听了后想，就算，我是说就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其实也很难说她就是妓女。因为人家是有正经本职工作的。一定要定义的话，这也许更像是……“打个收钱的炮”？
至于那些“看上去很像是妓女”的妓女，通常出现在贵宾室里。包房里常有土豪一拖二一拖三。有一个东北老板，长得人高马大，四方脸孔，出手阔绰，性格豪爽，每次来都会带着三个姑娘。他的审美也是专一而豪放，那些姑娘们个个是雪白面孔，大红嘴唇，眼影涂得有脸三分之一那么大，假睫毛上可以放一双筷子，一色的紧身低胸包臀裙，不是金色银色就是缝满了各种亮片，勒得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就算是敏感度如同坐厕板的我，也很难看不出她们的专业。
但她们是很有趣的，会说会笑会娇嗔，会甜言蜜语地拍马屁，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开牌时她们看起来比那老板还紧张，输了就撅着嘴唉声叹气，赢了就挨个过去打啵。老板一高兴，往往会每人给个五百的筹码做彩头，还教她们怎么下注。其中有个姑娘，好几次看起来并不想押的，但因为不能扫兴，最后还是押了。赢了当然是好，就算输了，也不能说是老板指点错了，只能娇声娇气地骂牌，说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变路了。
我在旁边看着时就想，这些是她们的工作，要做好想必也是不容易的。
不过我做的时间久了，也会有刻板印象。看到包桌的中年赌客身边坐着年轻姑娘，如果她们打扮得太过暴露，就会默认是妓女，如果不那么暴露，就会默认是情人。有一次某个老板带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妹子过来，玩了几个钟头，赢了七八万。我心里已经把两人的关系定性了，忽然听到那妹子娇滴滴地说，“光赢的钱已经够买那辆车啦。到底买不买嘛？我明天就可以带合同过来的。”——我才知道原来老板是妹子的客户。销售能做到这份上，也真是很敬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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