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严慎没再见过宫女。他向伶哥儿提起，伶哥儿也只是满不在意地笑着说，宫女说不定早投胎去了。
严慎问：“你怎么认识她的啊？”
宫女认识的鬼不多，伶哥儿算一个，但就最近严慎对伶哥儿的观察而言，伶哥儿不像是朋友比较多的那种鬼。
伶哥儿还沉浸在对往生的向往中，不禁感叹说：“我也想投个好胎呢，就大家闺秀那样的可以吧？不算贪心啊，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都是那些贱人害的我啊！”讲到最后，她的语气有些怨恨，五官狰狞，清脆的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严慎默默地看着她，不一会儿伶哥儿恢复了正常，她这才想起来严慎的问题，娇笑着说：“她？——她是个好姑娘呢，经常来听我唱歌。”
左右问下来，十句有八句扯到自己，严慎也就没兴趣了。瑶章自那以后也很少出现了，严九浦来他这儿的频率变多了，抱怨和唠叨也随之而来，严慎不胜其烦，又敢怒不敢言，连带着那几天心情都不好，冯瑾都是提着一颗心在伺候。
终于熬到了元宵，严慎本不想大办特办，但碍于礼数和传统，还是叫了不少亲戚来宫里。严修也在，只是他这次来得有些心不在焉，因此也没往严慎面前凑，吃了酒，很早就离席了。
严慎也不太喜欢这个节日，吃了半分饱，带着微醺的醉意，叫来冯瑾，说累了，要走。皇帝走了，一场宴会自然也就散了，热闹很快就转为了冷清。
严慎没直接回寝殿，而是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湖。这片湖面积不如除夕当晚放烟花时的那片湖大，而这死水一般寂静的湖面上也很难见到几株观赏性的水生植物，湖里养的鱼并不是那种五颜六色的鲤鱼，而是灰扑扑的、黑不溜秋的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小鱼。宫人们不会出这种纰漏，唯一的原因只能是这片湖太小，太不起眼，也不会有人专门跨过大半个皇宫只为了来这儿欣赏一潭死水。他们不甚在意，因此也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让这种卑微却生命力顽强的小鱼钻了空子。
亭台楼阁离它甚远，立在湖边的宫灯也略显朦胧。严慎从冯瑾手里拿过装着鱼料的盒子，便挥挥手叫他走远些了。
严慎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可以说，每年元宵夜他总会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一开始只是来湖边吹吹风，就站那儿，什么也不干，后来次数多了，他发现湖里竟然还养着鱼。冯瑾说下次会叫人换成锦鲤，还是严慎让他别这么折腾，他说就这样挺好的。
这些小鱼怕生，因为几乎没人来喂过它们，严慎漫不经心地丢了一把鱼料进去，没等一会儿就听见了水流攒动的声音。湖他早就见过，就是人工圈起来的，没刻意栽水植，也不知道这群鱼怎么活下来的。
站久了，严慎倚在石柱上，他什么也看不见，完全是凭心情撒饵，偶尔还打几个喷嚏，水面又平静下来。
鱼料撒了半天，还没用掉一半，这样下去估计整晚都得耗在这儿了，严慎想。于是他索性一股脑儿地将盒子里剩下的鱼料全倒进去，还不忘搓捻着手指上残留的饵料。最终，他拍拍手，完成了喂鱼这份任务。
他要走，却突然听见一个迟疑的声音，在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停住了，朝声音的源头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往后退一步，靠在石头上，有些冷。严慎说：“喂鱼啊。”
“你——”严狄的声音又增添了几分纠结，捣腾了半天也没憋出个下文。严慎问：“西洲呢？今晚也没看见他。”
提及西洲，严狄又冷下脸来，讽刺说：“难得你这么惦记他。”
平日里严狄见了他，就算心里再不高兴，也会装个样子，如今倒于他你我相称了。严慎失笑，看来严狄这是喝醉了——他一直都不胜酒力，跌跌撞撞中能来到这里便已实属不易。此刻，被冷风一吹，多了分清醒，他看见严慎立在那里，背后是清洌的，死寂一片的湖，一眨眼，没有生命的液体仿佛正张着黑色的大嘴，要将他吞吃入腹。严慎就站在黑色的漩涡里，定定地看着他。
他知道严慎看不见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依然觉得严慎好像什么都知道。太过邪门了，严狄想，他忽然冷静下来，可身体里的酒精将他从身体里抽离出来，让他看着酒醉的自己，莽撞而冲动地向严慎发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了她么？”
严慎当然没回答他。
严狄感觉自己的精神飘在上空，看着那个和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的人笑了，轻飘飘又满足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仿佛终于抓到了严慎的错处。
他真是醉得不行了——严狄想。
她是谁呢？
是严狄的表妹，严慎的第二个妹妹，一个早夭的三岁孩子。十五年前的元宵夜，她死了，第二天才被找到，粉色的小棉袄就飘在这片湖上。她的死因很平常，溺水而亡，是后宫争风吃醋的一个牺牲品。
严慎跟着先帝是第一个赶到的，远远地看见那个灰色的尸体时，他吐了。先帝把他捞起来，叫他看仔细些。那时他才八岁，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这样的要求几乎是残忍的。先帝一向宠爱他，他想要什么，第二天就有人将宝贝捧到他面前，他想做什么，就算搞砸了，也从未得到过一句冷言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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