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恰巧和严慎对视。他并不是有心的，他甚至没有看见严慎，堂审过程中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可严慎看见了他平静的眼睛，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内心里所有阴暗的、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丑恶和惶恐。他忽然想到什么，把人叫住。
“等等。”
张文强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严慎在叫他，他从严慎的穿着明白了他是皇帝，连忙跪下来，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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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慎咳嗽了一声，问：“你还当过兵么？”
张文强点头，又说：“草民是成德二年入的伍，还……还跟着皇上去过乔巴山。”
成德二年，严慎亲征，平胡乱。他可记得乔巴山。他又怎么会忘记乔巴山？严修转过头看着他。
严慎今天第一次笑了起来，他看着堂下跪着的张文强，意味不明地说：“乔巴山……当时可是死了好多人啊。”仔细听，还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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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强不敢直视他，只是埋着头跪地，说：“草民命大，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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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慎好像抓住了什么。他此前的一生都按部就班，出生，成为太子，然后成为皇帝。唯一一次差点改变他命运的变故就发生在他亲征的路途中，战争中谁都有可能死亡，即使是皇上。他在战争里活下来了，然后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愧疚回到了皇宫，继续当他的皇帝。他想，他所带回的愧疚和对杀人的恐惧会被时间冲淡——他确实适应得很好。他当时满怀野心，一腔热血冲淡了内心的愧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热情耗尽了，他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这又怎么能数清呢？愧疚和恐惧又回来了，可他却不得不继续杀人。
如果说冤鬼点出了他的恐惧，那么张文强无疑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以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身份给了他一个赎回平静的方式。他赦免了张文强，他的愧疚源于傻大兵，傻大兵死了，如今他也把这份愧疚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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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慎对张文强说：“既然乔巴山让你活下来，那为什么不好好活呢？”他笑着说，心上的重担离开了他，他呼出了一口气，“朕就免了你的罪，以后好好活着吧。”
张文强感激涕零地离开了，一旁的冤鬼吵得更厉害了。一个女人说严慎是个好皇帝，那个男鬼说，皇帝想赦免一个人的罪，就跟喝口水那样简单，那为什么之前不赦免了所有人？女鬼说，你这是在嫉妒。男鬼说，我早就死了，怎么会嫉妒人？
严慎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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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被带上来了。她的案卷很清楚，她案发前去买过砒霜，药店的老板可以作证，可徐氏却宣称她只买了很少的分量，是拿来毒老鼠的。这本就是一个大案，况且今天也有皇帝在这里，堂官和司官都想表现自己，于是便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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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官说，徐氏是冤枉的，她买的砒霜分量不足矣毒死四个人。司官说，徐氏在此之前还买过几次砒霜，这些砒霜加起来的分量能够毒死四个人。
他们吵得起劲，严慎在一旁听着，余光瞥到严修，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张淳儒徐谓之之流则紧紧地盯着严修。
严慎看着堂下跪着的女人，她有很多道伤疤，白素的麻衣都遮不住这些红色的痕迹，她受了不少苦，从她的脸上便能看出。可她的眼神又是坚韧的，想要洗刷冤屈追求公道的人通常都是这种眼神。她从西南被运到京城，长途跋涉，囚车里的环境不见得有多好，可她最终还是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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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京城里有着她追求的公道，可事实是，这里只有官员们互相推诿、扯皮和彼此陷害，时刻警惕着风声，想要借此把自己的对手拉下马。堂官和司官将她的痛苦撕碎，公之于众，为了前途而争破了头；内阁里的老头们将她的冤屈作为一个陷阱，想要一口咬下严修在西南的司法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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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是为她而想，严慎看着她，她此刻埋着头，又是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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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朝审，照搬了明代的朝审制度，只是明朝朝审的具体时间是在霜降以后，本文则设定为农历二月初。不过我在网上找到的关于朝审的资料不是很多，所以本文里也借鉴了一些秋审的制度设计（清朝的秋审是对朝审的延续和发展），例如堂官和司官。绕山徐氏案源于窦娥冤。（当然，西南司法“独立”那个是我乱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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