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下的河东郡，流水潺潺；微风拂过，麦浪翻滚。吕梁山外，炊烟袅袅的幽静村落，田间躬腰劳作的布衣农人，逐渐唤起儿时的记忆。
勒马停缰，抬头望，平阳府依然红瓦灰砖。
平阳侯迎上来，笑着朝我拱手；望见我身后跟着的赵破奴，他脸色一沉，立即改为示威性的拥抱。
“好久不见啊霍将军，没能参加你的庆功宴真可惜。”
“仗还没打完呢。等我回来，兄长有的是机会为我庆功。”
“这匹想必就是骠骑马？”他抚上黄马的白鬃。
“不错。”
曹襄并未主动提起雪麒，只是当我卸下装备递给仆从时，轻轻“啊”了一声。
“天子弓呢？也被你留在焉支山啦？”他讶异地上下翻看我的银弩。
“是时候试试新武器。”我摁低他故意瞄向赵破奴的弩尖，“上林苑新研发的手持连弩，速度很快，小心。”
嘴上这么说，我却忽然怀念起那把乱阵之中一折为二、伤痕累累的紫杉弓。
平阳府客厅，调琴而歌的婢女，唱的依然是那首二十年不变的《桑中》。
“弟弟还记不记得？当年陛下来府上做客便是坐在这里。”曹襄指着我落座的席面。
“略有印象。”我环视四周。
“弟弟那时候还是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小鬼，却勇敢地闯进来替我捡球。你从小就很引人瞩目呢。”他感叹道。
目光落至弹琴的歌姬，我翘起唇角。
记忆中，那个头戴通天冠，高大威严的十八岁少年，从这里一直走到小姨的身旁，弯下腰，朝我眨了眨眼睛。
臣子们只道这位汉家帝王绝情果敢，霸道狠厉，怎知他私下始终少年心性，荒诞不经。也许正因如此，其人才能够保持一颗初心，始终坚持自己的梦想吧。
回过神，曹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大将军舍得放你一个人回来？”他呷了口酒，岔开话题。
“舅父他不方便。”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既已踏足过生死场，认亲这种小事，我自己应付得来。
“也没派公孙敖跟着你？”他瞟向下座处独饮的赵司马。
“各路将领军务在身，我也是抽空才过来一趟，只得一晚上的时间。”
“这么匆忙？”曹襄咋舌。
“北军尚在边境上等我，多耽搁一天，多耗一天的经费。”我寻了个不错的借口。
酒杯见底，侍女姊姊奉上桂花新酿。斟酒时，她戒备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平阳侯的这位贴身侍女一向防我如大敌，不过这回，她算是防错了人。
“兄长可知——”
“听说宫里出事了？”曹襄不约而同地开口。
昭阳殿寝宫充斥着浓浓的苦药味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我坐在榻边，轻握榻上人绵软的手。她不久前刚服下调理的药剂，睡颜恬静；我把玩着她温暖的手掌，将她的五个指头和我的扣在一起。不同于卫长表妹光洁无暇的纤纤玉手，她的指间布着女红留下的伤痕和薄茧。
卫长好心，怕杨氏待在宫里无聊，正巧南越国进贡来驯化的大象，会说话的鹦鹉和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遂邀请杨氏前去赏玩。世事难料，那象长鼻横扫，竟将二人一同卷倒在地。
正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朕的闺女，朕能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帝王的声音渐渐失控，“巧合？都以为朕好糊弄吗！”
小姨匆匆掀开帘子，她的眼中泛着水光。
“青儿，姊姊求你，替你外甥女说句话吧。”
“姊姊，杨氏在卫长的兽园内受伤，可是事实？”大将军的声音异常平静。
“都怪姊姊管教不严，姊姊真的很后悔，求青儿原谅卫长，一切错误由姊姊来承担。”小姨苦苦哀求。
漫长的沉寂之后，大将军收回凝视我的目光。他紧拧眉头，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去病和这孩子没缘分，这也许是天意，请陛下开恩。”他朝座上之人郑重一拜。
大将军求情，天子的态度有所缓和，然而帝王的最终决策却令表妹整晚长泣不止。
天子召来平阳长公主，决定将卫长与曹襄的婚事提上日程。
***
思绪万千之际，院外传来马车声。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粗布衣裳，皮肤白皙，个头略低于我，许是因为年岁与辛劳，微微弓背。他须发点点斑驳，剑眉入鬓，凤眼与薄唇如雕刻一般，嵌在高耸的颧骨之上。
我呼吸一滞。
如此相貌，男人二十年前的英俊风流可窥一斑；娘亲对他一见倾心，自此忍辱负重，一生跌宕起伏，似乎也不那么难以理解。
松开紧攥的拳头，脚步已经先于意识迈了出去。
“去病没能早知道父亲大人是去病的生父，时至今日才有幸得见父亲，实在惭愧。”行至那人面前，我伏地叩拜。
故意忽略对方期待的眼神和举在空中的双手，这感觉妙不可言。当年他在平阳府办完公事拍拍屁股走人，转身回家另娶新妇，将娘亲抛之脑后不闻不问时，未必能料到我这个私生子会有找上门的一天。
惊诧中，男人欲扶起我，不过我的力道比他大得多，无奈之下，他只得跪倒在我面前。
“老臣有生之年还能与将军父子相认，天意啊，天意啊！”他将我拥入怀中，止不住地哀叹。
全然陌生的气息笼罩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推开对方。显然，血缘的羁绊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安全感，即使明知身体里流动着相同的血脉，我依然难以习惯来自素未谋面之人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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