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度尼斯离开首都星的第六天，我和他成功通讯了一次。
也就是莫约三个小时前，我正准备就寝。我仍是睡在宅邸的主卧房，躺在亚度尼斯的床上。这张床非常大而舒适，我觉得枕头和被褥上依然有他的气味和他惯用的沐浴露的味道。我知道这有可能只是我自己的想像，毕竟米勒天天都在更换新的寝具用品，不过又如何呢，我依然能很轻易地在脑中勾勒出亚度尼斯在此生活的模样。
然而，我还是觉得寂寞的，这种感觉新奇又难耐。
我回首过去，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体验与挂念之人分隔两地。
这完全可以解释了我为何直接现在都还睡不着，谁让我才刚刚看到亚度尼斯。
他的投影环境显示他不久前还在处理公务。我的眼球跟着他的走动而左转右去，不管多久，亚度尼斯穿军服的样子我恐怕是都看不腻的。
「晚上好，查理斯。」
「晚上好，亚度尼斯。」我回答他：「你最近如何？」
「我？我还行。」他抬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但如果你是问科布隆——不，它可一点都不好。糟透了。」
「如何不好？」
「你知道的，一堆人居无定所、非法入境，甚至没有身分证明文件；饮用水和食物缺乏，连带造成了很多走私的问题，当然他们还走私武器。」亚度尼斯回答：「事实上帝国新闻都有报导，只是缺乏了影像和採访。」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看向斜下方，手指时不时勾几下。我想那裡可能有一个星际地图的投影，只是我看不到。
「听起来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当然，不然怎麽轮得到我来接手呢。」亚度尼斯笑了起来：「但别担心，查理斯，我会想办法讨得了好的。」
「我对你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我们隔着不仅不远的距离，因为我们都清楚，投影不过是视觉上的安慰，靠得再近也闻不到触不着，甚至于还可能穿透这层表象，更显空虚。
「别再谈我的事了，说说你吧，查理斯。」
「不，我想多听你说一点。」我温和地拒绝了他：「你才是那个身在危险和混乱中的人。」
「这还不好说呢。」他咕哝一句：「我这裡就是这样，混乱极了。科布隆只是一个代表，实际上週边的星球也是一样的景况。」
「难民有多少人？」
「如果只谈『人』，保守估计将近九百万。」
我忍不住惊讶：「这麽多！」
亚度尼斯没好气地回答：「你就知道为什麽帝国新闻没有详细报导的原因了。」
「因为怕引起恐慌吗？」
「不止。联盟现在把焦点放在塞利达上头，这样就已经够麻烦了，没必要让他们知道科布隆的状况。」
我不禁怀疑：「瞒得住？」
他摆了摆手，看起来有些烦躁：「能瞒多久是多久。」
「如果在你还没整顿好前就瞒不住——」
「那战线就延长到这裡了。」他平静地说：「数以百万的人是逃不出去的。」
我安静了几秒，然后用半安抚的声音说：「你先专注在科布隆就好。」
亚度尼斯嗯哼了一声，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裡，站姿可一点都不军人，反而太过不羁。
我靠在床头，膝盖上还搁着基因的论文书，突然觉得有趣，我的身份和我受的教育让我根本没什麽立场去和亚度尼斯讨论政治或战争，但他还是愿意和我多说说。
我又问他：「你觉得要多久你才能把科布隆弄好呢？」
「不，查理斯，我不会把科布隆弄好。那是不可能的，也没有意义。」
「为什麽？」
「你的『好』是指什麽？人民不愁吃穿？生活安定有序？零犯罪？就算我以高压暴虐的方式逼迫群众也没有用的。」亚度尼斯像是一名政治学教授，徐徐地跟我讲着道理：「帝国给不了人民安定感，为什麽人民还得守帝国的法制？查理斯，难民太敏锐了，他们不像首都星的人觉得无关紧要，觉得战火不会烧到自己。他们不会相信安全的假象，一旦战争爆发——而那无可避免——所有秩序都会失去用处。」
「既然如此，你在科布隆能做什麽呢？」
「平衡，查理斯，我们不需要做得好，平衡就是最好。」
「你说的平衡是什麽意思？」
「只要不要太过影响到秩序，只要此举有其意义。」亚度尼斯把额前的刘海往后梳：「那我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所以……」我慢慢地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如果犯罪有其意义……」
「我会试着去接受。」他却是很快地回答我了，我说不清是我的罪恶感还是真的，他蓝眼睛扫视过来虽是不经意，实质很锐利：「你想到什麽了吗，查理斯？」
「我只是在想……犯罪……」我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他：「很难去判断犯罪究竟有无意义，就算真的是『好的犯罪』，它事实上也是建立在伤害了谁的权益或生命。」
「这恐怕只有神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他说：「不过通常都是位高权重者定下的判断标准。」
我半是打趣地接了一句：「因为他们通常自诩为神？」
亚度尼斯也笑，他的嘴角弯弯。他竖起食指，摆在双唇之间，然后抬眼看上斜上方，比了比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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