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记事起，他便知道何为人心，何为情世。
额娘旧年病根落下，病疾时有复发，整日总爱躲在院房里头，极少出来走动。幼年守房与额娘相亲，依稀记着她常教导，莫要染了这帝王家的薄情狠心，热膛定要为自己留下一片守地善心。
私底下她总不让自己唤她做额娘，效仿着民间孩童，轻声唤她阿娘，阿娘。也曾问过，为何要这般低唤。额娘总说，这是让他分清，宫里头的额娘虽有富荣傍身，却远不及民间一声阿娘来的亲近平和。
幼年懵懂，只知点头附和两句，未明其中深意。他以为，往后日子也会如此，每日能平安与阿娘度过，不用争宠父皇疼爱，耍尽心计，只为那一声太子称谓。却不知历来深宫，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那日侍女如同往常一样端药，阿娘亦是往常一般苦眉灌喝。照着阿娘吩咐，给神桌供台上了三炷清香，可三香还未在炉中站稳，便听得身后重响传来，回头一望，阿娘口鼻已有血流。心胆受吓，一下哆嗦不知言语，还是外头的公公听声进来瞄看两眼，才捏尖了嗓子，慌神叫喊一通。
跌撞前去，伸手轻摇，盼着阿娘能和从前一样，渐起身子，笑话两句自己身子软乏，骨头都撑不紧的。可他摇了许久，直到阿娘身子渐冷了，也未等到她再起身了。
太医姗姗来迟，带着小太监上下一轮查看后，摇头低眉的，吩咐一旁太监传话。公公上前在耳边与我轻诉两句，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进的。见得他拂尘一个甩摆，后头两位公公上前，要将我从阿娘身边抱离。手心虽拽紧了阿娘的衣衫，奈何年少无力，敌不过这两使惯粗活的脑杂碎。
三日后，院房挂上了白布殡饰，我跪在灵堂正中，看着阿娘的牌位，再回头看看院房的大门。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终是没来看我阿娘一眼。
皇后念我尚且年幼，特向父皇求情，领了我这孤子回宫，担起了额娘的责任。我看着她坐在正堂，受着底下一众嫔妃跪拜，只觉她雍容华贵。双膝跪地行礼，冷声出口，不带半分情绪。
“额娘。”
宫里的日子是难熬的，每日只等太阳上升西沉一轮，匆匆而结一日。二朝未到鸡鸣，公公便在门外催促，已到研习时刻。先前阿娘在时，虽也有先生指导研习，却未像如今行程排的紧凑，总也有自己些许偷闲时日。原以为这样的苦日要持续许久，某日却得下人来传，说是暑热将至，父皇奖赏领携，几位皇子也可一同到外头行宫园子避暑。
那时我还稍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总算能从这一堆繁琐行程里头挣扎出来透口气。却不曾想，成了我往后的梦魇缠身。
“咳咳…”
马背颠簸，后背刀伤热辣火痛，只觉似被太阳炙烤，伤口血肉有如撒盐折磨，疼的我一度要晕厥过去。老胡一直在我耳边急切叫喊，手里头的马鞭使了狠劲急打，马儿声声啼叫尖耳，似带有哭腔含糊。
我终是难忍伤痛折磨，闭眼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已在边境军营里。老胡说，离我受袭最近，能有医药的地方，只有这处了。我试着稍动两下手脚，后背一阵刺骨伤痛，我便认命倒躺，不敢再有动作了。
老胡说，军医来给我看了情况，伤着了筋骨，怕是要好一段时日才得起身。我想起马车驾乘时候，那传话的老太监，眉头紧皱不喜。皇后抚养又如何，于他储君而言，父皇思量侧重，指不定回头给她深宫奖赏一番，便忘了我这无用弃子了。
想到这，我回头看向老胡，眉眼一沉，厉声问他，何以为我拼命？
我不过是作势摆态试探，他即刻对我行跪拜之礼，与我应答。父皇历来多疑性情，老胡先前替他平息边境动乱，得了封赏一件，底下小兵欢喜，某日酒醉疯言，竟说他领兵出征可扫琼仙一国，夺天朝皇座。
闻言惊色，我也算明白他苦心为何，思来想去，我决定与他做场交易。
“若我助你解了父皇疑心，你可愿答允我一事？”
“殿下请讲。”
“身骨复原后，你亲自教我刀枪技法，留守边境。”
他抬头惊鄂，我也等不及他回答如何。喊话两声传进小厮，与他耳语低送一阵，让他回城送与传话。临走时我亦差人给了他一袋元宝，足够他后半辈子无忧无虑。另外亦塞与他一张全族活口名单，意思简明，看他自身定夺。
几日后信使回报，父皇想我身骨受损，不便移动回宫医治，索性派了工匠与我，在边境寻处好地起一小小行宫，专供我养伤医治。另外下令，胡统领边境见识广泛，我的教辅功课便一并搪塞给了他，望他管教有加，勿负皇恩。
听闻皇后知晓我遭遇，在宫里头伤心了一阵。可我知道，她伤心的不是我，而是少了一个能为她夺取太后的棋子。现下该是在盼着哪位嫔妃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她好再下手争夺，再养一个傀儡出来。
老胡听得消息传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转头朝我拜谢。我问他，父皇连你这等老臣都不肯全心信用，你何以再效忠于他？
老胡吃惊我话语出口，更是忌惮我皇亲身份，不敢有所回应。我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不禁开口缓缓叙说。他日君朝换位，新帝按祖宗礼制自尊老臣，可若往后新帝即位后走父皇心性，只怕老臣年老苟活一命，老来受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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