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斜光照墟落，穷途牛羊归
顾均的京都已是潋滟春色，而戚思未到的野城却仍旧冰封雪飘，越往边疆便越是寒冷，流放此行，一路的马滑霜浓。
戚思从离开京都的那刻起，便坐在马车的角落一路放空无言语，晏云凡由着他这样，除了必要的吃饭休息的询问，便很少打断戚思的沉思，给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那些空白的时间，晏云凡想要让戚思自己能想明白那些问题。
现实只会给结果，能不能释然还是要靠自己。
再者他心中也有郁结，无法与戚思多言，途中所遇又只有小厮与车夫，更是无人可诉，便日渐也没了什么言语，只是一路捧着手中的书，看个不休，最多和车夫侍仆闲说上几句，或是写上几封家书，絮叨几句安抚在家翘首的妻儿，沿途差重金寄到江宁老宅。
晏云凡原本想是早日把戚思护到野城，有他在戚思一路不会有人敢下手，而到了野城之后也无人能对他下手。
戚巍身为丞相，未在宫中为自己的孩子铺路，而是丝毫不惜的把长子戚忻唯从小就送至边疆，放在霍疏大将军的麾下从小兵做起，直到其成年才招回京都，未曾想到这一回竟是死路。戚家未败之前，戚相早就在边疆的城池中铺开了自己的势力，把长子送到边疆的同时也让他加固了原本的势力覆盖，虽此时戚家已败，但野城至古河间疆界之间的一城二郡，却实打实的是戚家天高皇帝远的地盘。所以戚巍只拜托了晏云凡护自己幼子一程，到了野城后剩下的就凭戚思个人造化了。
但戚思一行，日夜兼程半月有余，越往边疆行，白昼渐长风沙携寒，沿途之景越发荒凉，他们却离目的地野城渐远，绕了临淮和君子津，直往古河间疆界去。
晏云凡没有走从京都直到野城的路，相反是选了条从京都直到古河间疆界的路。
大渝开国太祖以武收四海，于河间处收最后一寸国土，集分散的众部落合称异族，依朝制划城郡司，遣重兵入内布防，然传天下三代未至，昭理帝在位时重文，轻减了异族驻防，没有压制后，异域众部落韬光养晦中成了狼子野心的贰心臣，夺地易守地难，失地再夺更难，一朝走错后世难补，到如今大渝与异族的君臣名分早只剩下还未撕破的一层皮，曾经太祖立大渝疆域的河间，成了大渝国土真正的最后屏障，现今名为古河间疆界。
今日他们已经可望见古河间疆界，还有十里戈壁荒沙中的那座石城，再远还可望见延绵蜿蜒入黄沙的护城墙。
“太傅。”
戚思沉默已久后第一次主动与人交流，他开口的那声却哑的仿若砂砾摩擦。
“谨言，我已辞官离朝，不再是太傅了。”
晏云凡的语调里透着决然与无奈。
那日朝堂之上，天子震怒之时，晏云凡上折辞官回乡，他不是年岁已至，要求个两亩一宅家和人宁颐养天年，他还有治世抱负，上的辞官折子里有一半的赌气，却未曾想到，威德帝竟是随意的允了，仿若弃子便舍了，唯一挚友，权倾大渝的戚相一死是一次重击，而这道允了的折子便是彻底的心寒，他选择永远的离开那个耗尽他半生的朝堂，挚友的幼子便是他此时唯一的放不下。
他自愧为天子之师，他看明白了皇家与世事，从挚友的横祸里还有在位者毫不留情的灭杀中，他看到了那摇摇欲坠的龙椅下，用以支撑的制度里满是层层腐蚀的空洞，满朝的屈轶丛生。赋税与徭役死压着平民，诸侯世子朝臣的阵营早已是被某只黑手抓着走向，还有国之边防，他简直不敢细想已被异族渗透了多少，百年大渝还能撑多久。
戚相的死，浇醒了他做的大渝还能救的白日梦。
“那我叫您老师。”
戚思闻言一顿，便从善如流的换了称呼。
晏云凡微微颔首，压下自己心中翻腾的情绪，看向一路都坐在角落里存在感极低的戚思。
却看见戚思着一身素白的袍子，半遮了他握紧的拳，衬的手上爆起的脉络越发明显，一字一句的说着。
“老师，我不甘心。”
他满目狰狞扭曲着倾泻的恨意。
戚思从离开京都的那刻起，他的夜梦只有刀起刀落满地至亲的鲜血，还有城墙上那一排头颅，这些画面无时无刻不在反复，每一次的重复便愈加清晰了一分那个过程，分解了最初的无助，然后是恐惧，等他重复到不再恐惧，他便开始思考活着，要怎样的活着。
“为何不甘心。”
晏云凡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认真的看着这个孩子。
他在宫中为太傅时，戚思是他心中十分喜欢的学生，聪慧至极也谦和自律至极，出宫辞太傅之位后，戚思是友人之子，他怜之也应承诺护之，他未曾想过这个孩子会说出这句话，还有那话里滔天恨意让他心神一震。
“师傅，上书院授课时，你讲道，你讲，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是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也是道，你说这是心系天下的道，可是这道不明不白且永无出路，礼乐是儒家求仁的出路，连佛家也有众生皆苦来世享福的解脱法，那道呢？我们求天道求人道？最终求到了道吗？最终求来的又是什么道？是逆来顺受的道！是自我安慰的天道好轮回的道！凭什么最后我们找到的都是这些愚民的位高者自诩的光明正道，可那都不是道，那只是权柄的代价，堵悠悠众口的假道！这都不是我要的道，我曾信奉那些道，结果却被这道压在脚底，触目惊心的血泼在我脸上，我明白了，他们给不了我要的道，那我就做自己的道！我的道是睚眦必报的道！是杀人偿命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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