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恨极，也不甘心极，凭什么那个龙椅上的人，只用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葬了他的家，给他的十五岁背负上血海深仇，而血债未清意永难平。
他早已推翻他了学过的所有的仁道论调，父亲的事实告诉他仁是在保护里才有的东西，你为官为民为海晏河清，为到自己呕心沥血，结果在位者一丝不愉再一丝不信，命便轻如鸿毛，这真是好一个死而后已。
“戚思，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晏云凡叫停了车夫，撩开车帘，走下马车，天与远方寥廓，他站在黄沙中问戚思。
“无能，昏君的无能。”
“戚思你能看到君主的无能，那是因为你走不出那方朝堂，而那朝堂是天下众生的朝堂，不是一人的朝堂，你恨的不是家仇，孩子，你懂吗？”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大道废，有仁义。舍私仇而仁义天下，再得道，出于众生还回于众生。
晏云凡不愿戚思走入那种复仇的窠臼中，他想要拨开蒙在他眼前的迷雾。
“老师，我懂，可我放不下。”
你要如何对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讲，你放下仇恨吧，你看看天下苍生吧，别报仇了，反倒去护着天下太平成为仕臣，这得多残忍。
晏云凡站在黄沙中叹气，他知道眼前的戚思还是那个聪慧至极的孩子，可慧极必伤，能不能释然却没有定论。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回头再看了眼那座石城，叫了车夫调转方向，把古河间疆界扔在背后，直奔野城。
与老师黄沙中对问的那晚，他们在曲靖郡留宿，那晚戚思做了一个梦，醒来时他看着客栈简陋木窗漏进来的日光，硬生生觉得冷。
那梦里他身穿一袭白衣，在京都的皇宫中绕行，走的是每日去上书房的路，沿途没有一个人，偌大的皇宫寂静无声，他慌张的快步走着，走到上书房外的那条回廊，却被眼前的景生生吓停，地上躺着威德帝，明黄龙袍在血水中泡着，他踩在血水上，红色沿着他的袍子边缘浸染，那条回廊长的仿若永远走不尽一样。
他崩溃的跑起来，却被威德帝的袍子绊倒在地，跪下的那瞬间溅起地上的血水，他低头看着衣服上晕开的颜色，听到脚步声渐近，看到黑色靴子停在面前，再抬头看到顾均，他踏血而来，顾均站定在他面前，伸手仿若要拉他起来，他便把手递过去，下一秒顾均伸过来的手上多了一把剑，剑尖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缓缓倒地，他看着顾均，他看到顾均在说，‘你杀我父皇，你该死’，他拼了命的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
然后那种焦急让他一下惊醒。
他用双手捂住脸想，这真是一个噩梦。
离开曲靖郡，再过一城便到野城。
戚思到达野城后，雁阁，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野城的中心。建制是重院围楼，五层的木质楼在黄沙粗粝的城里突兀而立，名曰迷楼，檐角飞翘，皆挂六角青铜风铃，一层四廊，雕门圆窗，挂白纱素帘，室内的屏风摆件若隐若现，风来时，这帘子便贴着木雕花纹如水波般浮动。
围院是歌舞美姬声色迷离，而迷楼才是金钱信息和罪恶的交易地。
雁阁的规矩被钉在左右门匾上，‘掷金抵命，一切有价’，在这里把金钱和性命变做交换的东西，任你要什么，拿来换就是，雁阁从不失信。
雁阁初建时，建的什么？为何而建？建者何人？何日建成？便都成了来往的商人与住户茶余饭后打听百事的时候，最热的话料，这些问题在众人口中做尽了百般猜测。
最后等到建成，几波找茬的人皆失败后，再加上雁阁以诚信渐有名气，大家便开始猜测雁阁是何人建的。
有些知情的人说是京都流放过来的某个大人物，有的又说是走这个官道从商的有钱人，有的猜是大渝四家里走瓷器丝绸的北家，有的还猜是异族权贵。
不管众人如何猜测，那年雁阁都悄无声息的从野城建到与古河间疆界间的一城二郡，以野城为中心盘踞，布置着蛛网。
宁和三十七年，戚思十六岁。
那年他学会了大漠的武功‘飞跃’，与内域轻功异曲同工，皆是运气提气借用阻力点腾起于空中，但飞跃与轻功只有一处相异，飞跃多了一样借气腾跃。
学成那日，他便小孩心性，跃上了迷楼的顶，在野城的最高点，看了一日去京都的官路，看了一日来往不断的镖旗高扬。
宁和三十八年春，晏云凡离开野城回江宁，那日，戚思也在迷楼上看了许久，直到那辆马车在目光尽头消失，他才下来看老师留下的信。
这年他的生辰日，野城飞洒了鹅毛大雪，一日飞雪便留下一踩没鞋的堆积。那晚，他还是一个人爬上了迷楼顶，用手推开积雪，躺在那方黛瓦铺成的斜面上，看了一晚寒月，边疆天寒，夜露成冰，倒是方便了月色映雪，照的楼下院中那枯枝越发的光秃秃，那是他来时下了重金从商人手中买下的桃树，买了育苗的匠人，今年没开到花期，但到明年春时，便是等到三年一到的盛放吧。
他在迷楼顶看着那月，边想起京都的润湿的雪，还想起顾均，想起第一次在宫中的生辰，那个人欣喜的翻进他的院子，敲他的窗，窗开时冻红了脸和刮破了袖，唯独怀中那块梅花糕还温热的散发着甜香，再后来，戚思会留一扇门，等风雪夜里的人，顾均送了七年不变的梅花糕，还有七年不变的‘平安喜乐’的祝语，这人在玩上是花样百出，却在这一成不变的有些好笑，他都能清晰的想起顾均说‘平安喜乐’四个字时一脸的认真。
可是那刻想起，他却觉得眼前的月开始弥起了薄雾，在薄雾里盛开片片桃花。这就是他的桃花源了，里面是十五岁前的自己，是遂迷，不复得路，是离开便再也回不去。
※※※※※※※※※※※※※※※※※※※※
感谢阅读ღ( ´･ᴗ･` )
1.马滑霜浓：出自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2.屈轶：尧时有草生于庭，佞人入朝，此草则曲而指之，名曰屈轶。——摘自 张岱《夜航船》草木部
3.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摘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4.大道废，有仁义。：摘自《道德经·第十八章》
4.遂迷，不复得路。：摘自陶渊明《桃花源记》
喜欢公子请大家收藏：(www.miaoshuyuanxs.com)公子妙书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