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没别人，严慎也就不用戴那折磨人的假发，每天把那头长长的白发披散着，高兴的时候就趴窗边吹吹风，尤其是快要到傍晚的时候，日暮西山，江风又凉快又温暖，严慎就这样看着太阳落山。另外还有个时候他也会趴在窗边，那就是快要下暴雨的时候，天乌蒙蒙的，风吹得又猛又清凉，不过这个时候严修总是担心他会被吹感冒，因此老是过来把窗子给关严实了。
由于整艘船没有船夫，全靠严修一个人去撑船，不过幸好这一路上都是顺风顺水，除了偶尔刮大风的时候，严修都比较清闲。
严慎坐在窗边，他从桌上的兰花盆栽上揪了瓣叶子，再撕碎了，一点点地把碎片往窗外扔，那细细碎碎的叶子轻得很，即使是用力地砸下去也惊不起一点水花，最后也跟着水面一起一荡，好没意思。
旁边站着的那个鬼教训他了：“这样做不好。”
严慎原本也无聊，此刻就白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不好？”
鬼又不说话了。这鬼是严慎刚上船的时候认识的，他看见鬼很惊讶，因为这一路上都没瞧见半只鬼，没想到在船上碰见了。鬼见到他也很惊讶，因为鬼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年纪轻轻就白了头，由于这个，那鬼还问严慎：“你也是鬼么？”
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严慎在严修身上狠狠地拍了一掌，不过他力气太轻，在严修看来跟挠痒痒似的，鉴于他当时正在搬行李，所以他警告了严慎一句：“别闹。”
那鬼原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没想到京城还没到，就半路淹死在河里了。在他知道严慎可以看见他的时候，他就一股脑儿地把生平倒给了严慎。严慎边嗑瓜子边听故事，瞥了眼在船头撑船的严修，说：“我们要南下的，不去京城。”
书生连忙点头，表示理解，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要去南方的。”那书生报了个地名，离这儿还挺远，不过他们刚好顺路，捎带上他也没什么，反正是只鬼嘛，除了他严慎，也没人能看见了。不过严慎有些好奇，问：“这里平时往来这么多船，你干嘛非要搭我们这艘船？”
书生尴尬地说：“我不能离开这艘船，这船也没去过南方。”
严慎惊道：“你该不会是在这艘船上淹死的吧？！”
书生干笑道：“是，是啊……不过你放心，这船已经修好了，我是运气不太好，走到一半才发现这船底下有个洞，被老鼠咬过……”
“辞文！辞文！”严慎连忙叫来严修，问他这船是不是确定没有问题。严修对他突如其来的担心感到奇怪，说：“检查过了，没问题的。”他见严慎是真的担心，甚至还开了个玩笑，说：“真要有什么问题，我不也舍命陪君子了么？”
“谁要你陪？”严慎气呼呼地说，“小人！”
“是是是，你是大人。”严修没打算跟他斗嘴，糊弄了几句后又去前面撑船了。
等他走了，书生说：“我就说了，这船没什么问题的，你们买下它之前，它已经下过好几次水了。”严慎才不想告诉他他是嫌不吉利，原本这书生就穿着一身白，此刻他越看越觉得像丧服。其实这是没有依据的，书生的衣服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常服，而且也不是全白的，滚边是绿色的，衣摆甚至还绣了大大的一片竹子，这些严慎都主动地忽略掉了。
清晨江面上泛起了白雾，严慎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吃茶，严修在船头撑篙，也没管他。严慎说想听书，严修说没空，严慎说要他陪自己下棋，严修也说没空，他待会儿还得给这祖宗做饭呢。严慎气得一口闷完了杯里的茶水，这水里有一片漏网之鱼，严慎不知不觉中嚼起了茶叶来。
那茶叶是苦的，他先抿了抿，确实是苦的，又用牙齿去啃，慢慢的也就不苦了，不过他总觉得自己这样子像一只正在吃草的绵羊。
窗子开得老大，一阵强劲的风扑过来，把严慎的头发都给吹乱了。于是他喊道：“辞文——我要梳头！”
自从上次严修撞见严慎在马车里拿头发没辙时，“好心”地给他束发之后，严慎就十分坦荡地把梳头这一项艰巨的工作交给了严修，严修不答应他就不理他，这幼稚的举动竟然意外地还有点作用。反正只是梳个头，就当哄小孩子了，严修是这样想的。
严修说等一会儿就来，可严慎等了半天，头发越来越乱，在他面前乱飞，就跟柳絮似的，怪痒的，他也就受不了了。正当他心情烦躁的时候，书生突然望着窗外，说：“这里是徽山湖呀……”
严慎想了想，徽山湖他没去过，不过严九浦肯定熟悉，他就是在这儿打了一场漂亮仗。——说是“漂亮”其实也并不准确，严九浦最后虽然赢了，但也损失惨重，而且他的胜利还是依靠了那股东风，依那些大臣们的话来说，那就是“天意”。
严九浦和他的宿敌在这片湖上打了最后一仗，他赢了，突如其来的东风将火烧到了敌人的船上，他们自顾不暇，于是也就稀里糊涂地赢了。
书生谈起徽山湖时的语气很是敬畏，与其说他是敬重这片不会说话的湖，不如说他是崇拜着严九浦。不过严九浦提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倒没别的情绪。最后弄得严慎有些无奈，说：“太爷爷，你还没外边儿说书的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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