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平静的湖面上，严慎第一次直视着自己的内心。
严修放下了篙，同塔一起坐在船头，这艘深棕色的船就这样停留在了湖心上。湖上泛起的雾把远处的山也给遮住了，只留下绿色的影子，平铺在这幅画上。他们就坐在这一团团巨大的绿影下，严修蓑衣上沾着不少露珠。
他穿得像个渔夫，坐在船头的样子更谈不上优雅，右腿蜷曲，左腿随意地伸出去，严修撑着右腿的膝盖，就这么用叶子给他吹了首曲子。
可严慎看着他，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弥漫的雾气为他铺了场华丽而飘渺的舞台，严修低垂着眼，同民间所幻想出来的神祗重合了。
神明的眼睛总是悲悯地朝下，朝向苦难，很难有能工巧匠能够刻画出那双眼睛。而此刻严慎也很难想象严修眼睛中的神采，所以他便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神，在编织的想象中变得虔诚起来。
这几日的生活给了严慎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他抛开了自己皇帝的身份，甚至在此刻，他连自己兄长的身份也抛却了。他以一个陌生男人的视角审视着严修，严修是帅气的，不同于他那张略显柔弱的脸，是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但因为他那一半的胡人血统，他又不是传统审美上的周正，相反，他有时候看上去有些邪气。不过在西南的那八年，那片几近蛮荒的红土地已经磨去了骨子里的阴沉，同野外疯狂生长的杂草一般，变得更具攻击性了。
若严慎是个大家闺秀，便应该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招惹不得的。这个男人眼里只有权势，野心和欲望占据了他内心的全部，而这也构成了他行动的全部目的。这些都是不难被发现的，更何况是严慎。即使他病了，以他识人看人的经验，以他对严修的了解，他都不难发现严修所追求的最本质的东西。
可就在眼下这个巧得不能再巧的时机，他发现严修同他的命运不谋而合了。并且，严修所展示出来的一切也与他记忆中的弟弟不同了，他认识到，自己不能再把他当作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看待了。
严修突然抬起头，似有似无地扬起了嘴角，眼里有种得意的神采，并且体现在了那首高扬的曲子里。这一刻他是属于西南的，严慎想，而他也成了一个病人——自从那次风寒以后，他的身体总是软绵无力，他以为那场风寒至今没有痊愈。而那后遗症持续到了今天，好像它从存在之初，就是在为今天做准备一样。
作为一个病人，他是十分喜欢严修的。他摸着胸前的心跳，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他想起了这一路上严修对他的照顾，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的——也许是更早，早在八年前，严修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共同长大就是这点不好，那些记忆是琐碎的、久远的，他甚至无法抓到那份感情的起点。如果真要说起来的话，那或许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四岁的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落单的、倔强的弟弟，他带他回家，然后他们成为了朋友。
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严望，同样也是自己一意孤行将严眠许给了王笃复。严望在他宫门口跪了好久，他到现在还能回想起他冰冷的诅咒，站在远处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严狄，以及瑶章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冷冰冰的手。瑶章说：“你太爷爷不会喜欢这个。”
严慎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也会重复这样的命运。——这简直就是一个诅咒。
严慎几乎是逃回船内的，他坐在往日靠窗的位置上，急促地喘着气。书生问：“你和他吵架了？”严慎只是将自己的头埋到臂弯里，如果有被子，他估计得全部缩里面去。
可他并不是害羞，而是因为害怕。他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情感，得到的却是恐惧。严修可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即使——即使他们两个目前的身份是对立的，即使他们出生在皇家。但骨子里他们依旧流淌着相同的血，即使是拉去滴血认亲，血都是会相融的啊！
严修这个时候也走进来了，看见他把自己蜷缩起来，靠近了，还能看见他在发抖。严修以为他生病了，想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可一碰到他，严慎就颤抖得更厉害了。
严修不知所措起来，问：“你冷吗？我去拿床被子过来。”
严慎猛地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他说：“我没事，你去忙吧。”
严修走后，严慎发了老长时间的呆，发现并没有任何作用后，他开始和书生聊天。
“你说这艘船会不会沉？”严慎问。
“沉了也不能怪我啊。”书生说。
“真要死了，咱们还可以做个伴。”严慎说。
“可别，我看你没那么倒霉。”书生说，“更何况我夹在你们俩中间，怪尴尬的。”
“什么你们俩我们俩？”严慎说，“我和他不是一伙人。”
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反正这艘船上他最大，书生也就没反驳他。
“我要听话本，你会不会背？”严慎问。
书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不好意思啊，我活着的时候光顾着背四书五经了。”
严慎抱怨道：“光背那玩意儿又考不上状元。”
“又不是生在皇城脚下，我能有什么办法？”书生叹口气，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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